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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初探


柳涓踏入春熙街的那一刻,顿感阴寒的北风都颓了气势。天上浓云敝月,地上却陆烧灯海,把这一小片冬夜映得如白昼一般。重楼高台灯团似锦,催发开满树银花,不知何方院落遥遥传来笙歌。身畔的行人皆是锦衣华服,笑语不绝。

        并非瑶池神仙境,乃是人间富贵场。

        童骥虽然很不爽他和柳涓贤主忠仆之间多出了一条王羡渔,但依然尽职尽责地当起了京城百事通。从他口中,柳涓得知这春熙街上每日有禁军巡逻把守,除非赶上国丧等大事,年年夜夜从无宵禁。

        街上统共有千余家商铺,其中最有名的合称四大名楼。街东头的清云馆和漱玉阁两家青/楼开了个对门,一走阴,一走阳,一走水,一走旱。美人如云,总有一款能入得了公子王孙们的眼。街西头的永乐坊中设了上百种赌局,有人一朝富可敌国,也有人一夜财尽家破。

        至于京城第一酒楼醉仙居,由已故的隆德帝亲自赐名,取意酒醉仙、宴飨人。只要肯下血本,不论龙肝凤髓、蟠桃琼浆,甚至皇上宣明殿里用的晚膳,都能为客人端上桌来。

        童骥压低了嗓音:“这四家里除了永乐坊都是九千岁的资产,现在都是您的啦。”

        柳涓浅笑不语,问前方走姿僵硬的王羡渔:“王羡渔,你要带我去哪儿?”

        王羡渔头也不敢回,闷声答道:“吃顿好的吧?去醉仙居,他们家的水晶肘子和八宝饭特别好吃。”

        童骥脸上写满了质疑:“这个点儿去醉仙居,你怕不是还要我们等座吧?”

        “童小旗,你这就太瞧不起我了。本人可是醉仙居的常客,老板的熟人。”王羡渔道,“而且不是‘我们’——我请小柳吃饭,为什么还得带上你的份?”

        童骥:“……”

        吃得多他/妈的很值得骄傲吗?

        他清清嗓子,笑道:“是小人自作多情了。不过侍郎大人也说错了一点,小人今天刚升了百户,不再是小旗了。”

        王羡渔:“……多谢童百户告知。”

        他总觉得,过两天会有一百个锦衣卫蹲在刑部衙门外,随时准备敲他的门。

        醉仙居门口迎客的小二哥哥一身银灰绸缎短打,见惯了达官贵人,消息比一些品阶低的京官还灵通:“王侍郎来了,特地为您留了二楼的天字号雅间,恭贺大人晋升刑部!”

        王羡渔听到“刑部”两个字就头疼,但此时什么都比不上吃重要。他与柳涓上了楼,关上雅间的门之前不忘慷慨一番:“委屈童百户在楼下等着了,随便点,记在我的账上,”

        柳涓失笑。

        这咸鱼……还挺记仇。

        两人落座。小二哥捧来一册绣金红缎面的菜单,足足两寸来厚。王羡渔把册子推到柳涓面前,柳涓却道:“我久在蛮夷之地,早不懂京城的风行时尚,还需有人教我。”

        他眨眨眼,又问:“王羡渔,论岁数你长我几岁,我应当叫你一声问楫兄。我直呼你的名字,你不会生气吧?”

        “你叫我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我问楫兄。我们之间不必称兄道弟。”王羡渔的桃花眼波光闪烁,似乎在刻意避开与柳涓对视,转头冲小二哥熟练地报起了菜名,“我要一个水晶肘子、八宝饭、葫芦鸡、鱼翅粉丝汤、咸烧白、酥炸藕合、糖桂花圆子,记得别放酒酿……”

        柳涓突然插嘴:“我方才听童骥说,醉仙楼之所以叫醉仙,是因为有一种叫酒醉仙的花雕酒。入喉绵软,香飘十里,一醉忘忧,隆德帝当年都赞不绝口。我想——”

        王羡渔斩钉截铁地拒绝:“不,你不想。”

        柳涓皱眉:“我成年了。”

        “成年了也不行。今天我请客,我说得算。”

        “我自己出钱!小二哥,上一壶酒醉仙。”

        “不许上。”

        柳涓神色一凛。

        王羡渔态度如此坚决,看来上回在谢太傅面前阻止他喝酒,绝对不是偶然。

        他确实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小二哥忙道:“二位爷,您们要不吵一会儿,再决定吧?别误伤了外人。”

        他在醉仙居干了十几年,伺候过不少脾气古怪的高官显贵,也难得撞见两个有头有脸的子弟为了一壶酒起争执。

        何况,王羡渔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来搓上一顿,酒楼里的人都知道他脾气好,对酒菜向来无可不无可,今天吃不到那就下次再来,出手也颇为大方。没见过他对什么人或什么物件特别上心过。

        小二哥不禁好奇地打量起柳涓,这位面生的绝世小美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喝一口酒都值得王侍郎严防死守。

        小二哥看柳涓看呆了神,没注意到雅间里进来了一个蓝袍金带的中年男人,抬脚冲他的膝窝一踹:“混账玩意儿,乱盯着人家客人撒癔症!”

        男人拱手道:“郭某听闻王侍郎大驾光临,特地挑了两件小礼,来为您助兴。”

        此人是醉仙居的掌柜郭桐,说话间推上来两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一个赛一个的肤白胜雪,五官精致,体量纤细,最是雌雄莫辨的年纪。

        两个孩子怯生生地唤道:“给侍郎大人问安。”

        王羡渔心头一梗,险些一头栽到了桌子底下,连忙起身质问:“郭掌柜?你这是什么意思!?”

        “啊?”郭桐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这两个都是才进漱玉馆不久的孩子,干净得很。”

        “我看你家的盐水鸭和脱骨鸡也都干净得很!”王羡渔怒道,“我是来这里吃饭的!”

        郭桐还以为王羡渔在客套推辞,顺着他的话说:“对啊,所以郭某才挑了两个俊俏孩子,陪您吃饭嘛。”

        柳涓捧起茶盏,唇边的笑意在清冽的茶汤上漾起层层涟漪。他呷完一口热茶,斜睨双眼打趣道:“王羡渔,常客啊?”

        王羡渔盯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这回跳进镜花河,冻成冰坨坨都洗不清了!

        从此在柳涓心中就成了个风流无度、恶习缠身的京城纨绔。

        郭桐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柳涓,恍然大悟:“哟,忘了您今晚还有新客,怕是不吃这一口。其实清云阁的头牌清倌江蓠姑娘也仰慕王侍郎多年,要不趁着这个机会,引来见见。”

        “……我真的只是来这里吃饭的,他们家的水晶肘子和八宝饭真的特别好吃。”王羡渔快哭了,颓然地倒在椅子上,求救似的问道,“小柳,你信我吧?”

        柳涓认真地回答:“你让我喝酒,我就信你。”

        王羡渔没作声,摆摆手,用一张银票打发走了郭桐和两个孩子。菜品陆续上桌,肉和面食的香气暂时冲淡了王羡渔心头的悲痛。他刚替柳涓舀了一碗糖桂花圆子,见小二哥端着一把翡翠壶去而复返。

        小二哥为难道:“郭掌柜说不慎扰了二位爷的雅兴,送上一壶十二年陈的酒醉仙,给爷们赔礼。”

        柳涓正要伸手去够,王羡渔率先截获酒壶,只给自己倒了一杯。陈年花雕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琥珀光泽,光闻那酒香,便已是沁人脾肺的浓馥绵软,难怪能博得大燕天子盛赞。

        柳涓歪过脑袋,巴巴地盯着他,满心满脸都在说“想喝”。

        王羡渔:“……”

        撒娇也没用,他是有原则的人。

        他举杯一饮而尽,暖流滑过喉头,朦胧的酒意醺然升起。但他还是故作冷脸道:“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你若是醉了,凭我一个人,都没办法把你送回家去……”

        柳涓突然问:“哦?王侍郎何时见过我喝醉的样子,我怎么不知道呢?”

        王羡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那一点朦胧的酒意瞬间下头,赶紧找补道:“我听老人家说,有些人喝醉了容易性情大变。平日里乖巧可爱的,万一黄汤下肚就成了豺狼猛兽,那该如何是好?”

        柳涓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如果不是他确信自己没有,都要以为五年前是他酒后失德,破了王羡渔的身,才被太后驱逐出京。

        这咸鱼表面上大大咧咧、没个正形,让人很容易忽略他身上那一点摸不透的异样。

        王羡渔继续独自饮酒,柳涓拿汤匙搅动已经放凉了的糖桂花圆子。两人都不再言语,耳畔只有窗外北风的呼啸。

        翡翠壶中的酒已去了小半,王羡渔恍惚间听到嘈杂的风声里掺杂了几道稚嫩的嗓音。他们在唱——

        “季无头,归有期。枕边石,山间事。”

        “季无头,归有期。枕边石,山间事。”

        “季无头,归有期……”

        王羡渔大步走到窗边,推开红木雕成的窗户,阴风裹挟碎雪迎面扑来。春熙街的角落里有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围成一圈拍掌玩游戏,嘴里却唱着那要命的十二个字:“季无头,归有期。枕边石,山间事。”

        他们与这街上的富贵繁华格格不入,或是娼/妓的私生子,或是酒楼赌坊里仆人的孩子,因为不够聪明或不够漂亮,对达官贵人们而言没有用处,才没有被早早采撷了去,沦落在街头自由生长。

        如果连这些孩子都学会了字条上的内容,那么全京城还会有人不知道吗?

        王羡渔站在窗边,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古来蛊惑人心之语大多假托于童谣,因此成了为政者的大忌。”柳涓走到他身旁,伏在窗沿上单手托腮,“但听者有意,说者也未必无心。王羡渔,你觉得是谁教了他们这首童谣呢?”

        “天凉,别站在窗边吹风,当心头疼。”王羡渔的指尖轻搭上柳涓的肩头,正要去关窗,窗外的童谣戛然而止。

        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出,鬼魅一般捂住孩子们的嘴,拖着他们的身体在雪地上滑过。其中的几颗小脑袋无力地垂向肩头,似是已经被拧断了脖子。

        王羡渔啐道:“这群王八蛋,连小孩都不放过!”

        柳涓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今朝有酒今朝醉,苟得一日是一日呗。谁还敢跟锦衣卫过不去?”王羡渔摆出他那副惯常的吊儿郎当的神情。

        可眼中隐隐的怒火却告诉柳涓,他可能打算干一点多余的事。

        王羡渔长叹:“不瞒你说,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告老还乡,彻底躺平。可是这命,不讲道理的命总在为难一条咸鱼,很多时候我也没得选。”

        柳涓笑道:“你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不如再陪我去春熙街上的其他地方转转。”

        王羡渔答:“下回吧,我今晚还与人有约。”

        柳涓了然:“是那个书生吧?”

        “……”王羡渔自知瞒不过他,“京城如今乱成这样,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要多加小心。我今天确实有正事要谈,下次再请你吃饭。”

        柳涓:“……正事?”

        以为他会相信吗?

        什么正事非要留到子时,烛下孤男寡男地谈?

        王羡渔脸不红、心不跳,十二分坦然地说:“和书生嘛,那自然是去谈文学写作、诗词歌赋,是不是合情合理?”

        柳涓:“……呵。”

        王羡渔走后,他召来楼下点了两大桌子酒菜的童骥,微微一笑:“叫几个锦衣卫盯住王羡渔,看看他今晚读的是哪一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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