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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宫宴


三日后,天琛十四年冬月十九。

        这是一年之中昼最短、夜最长的日子。刚过申时,金乌已坠下了西天的琉璃瓦。燕京城里街巷无人,户户宵禁。唯独皇城的朱雀门洞开,廊前檐下的灯火比平日更盛。

        宫娥们手捧各色金银器皿出入太极殿,若撞见前来入宫赴宴的达观权贵,嫣然一笑,额间的菱纹花钿随笑颜一同盛开。

        大燕朝律规定,京城及地方五品以上官员,不论文武,每年冬至前后都须入朝述职,由吏部考评功过,作为下一年定职的标准。考评完毕后,天子在太极殿设宴,接受百官朝贺,祈福来年安康,其中的一项重头戏则是封赏该年升迁的新贵。

        柳涓轻敛衣裾,踏过太极殿前的九级玉阶。他今夜换上了绯色朝服,胸前缀着与王羡渔同样的孔雀补子,却是种不一样的韵味。若说绯色炽烈,映得王羡渔面若桃花、神采奕然,而穿裹在肩腰瘦削、面白如瓷的柳涓身上,则独显清冷昳丽。

        “都察院副都御史柳涓柳大人到——”

        门口当值的小太监报完信,连唤了几声“小千岁”,将他迎入殿内。柳涓跨过门槛,不由抬头仰望鎏金的天顶和蟠龙衔珠的殿柱。

        他上一回走进这个地方,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雕栏犹在,尊华不改。

        天琛九年,大燕连经隆德帝和太皇太后的国丧,八年不开科举,天下学子苦于入仕无门。丧期过后,天琛帝采纳时任礼部尚书的谢宓的建议,开设恩试,全国年满十五的男子皆可直接参加。无需先在乡里苦熬数年,抢一个秀才或举人的头衔。

        天下学子喜极而泣,感激谢尚书再造之恩。

        柳涓那年刚满十五岁,从泉城柳氏一众子弟中杀出重围,连中解元、会元。本以为殿试状元也是志在必得,可以三元登顶,少年夺魁,没想到却在这太极殿上败给了王羡渔。

        殿试中途,一向不理政事的天琛帝突然出现在太极殿,命锦万春抽走了他案上的答卷。柳涓伏在龙靴旁,听天琛帝唤他:“抬起头来。”

        天子沉默半晌,压低了嗓音赞道:“果真人辞兼美。”

        接着,他将那张卷子轻飘飘地丢回了案上:“既然兼美,那便传朕旨意,赐探花美人。”

        一句话,就碎了柳涓的状元梦,甚至连得第二名的机会都没给他留下。

        柳涓咬住嘴唇,拼尽所有力气写完了答卷的结句,笔端的墨迹微微发颤。

        天琛帝在锦万春和谢宓的陪同下,又随意翻阅了几名考生的卷子。忽地,太极殿内响起朗声大笑。天琛帝笑得太急,气息不稳,逼出一阵嘶哑的咳嗽。

        “琅琊王羡渔?好一个奇崛怪才!朕以为当封状元,谢尚书意下如何?”

        谢宓扫了一眼卷子上的笔墨,拱手微笑:“臣附议。”

        王,羡,渔?

        柳涓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来历、何等模样,却记住了这个名字。

        谁能料到,三天前他还和这个毁了他状元梦的混账窝在一张软塌上,邀请对方来赴冬至宫宴。

        可如今,王羡渔已自知得罪了方翊,还会来太极殿触这个霉头吗?

        毕竟他们表面上称兄道弟,唤得亲热,其实不过见三次面、吃两顿饭的情分,比柳涓书案上的玉版宣还薄。

        “小千岁,这边请。”小太监引他往殿里走。

        柳涓到得早,太极殿中只有零星几人,除了锁眉孤坐的刘涧松外,全是陌生的面孔。

        玄武岩地砖上铺满簟席,上面成列排布着矮几和皮绒软垫,看起来并无差别。但只要是宦海浮沉的老手,便心知肚明:座次离天子的龙椅越近的人,越是炙手可热。

        走过了大半个太极殿,小太监躬身道:“您的座位还在前头。”

        柳涓愕然。上回在私宅,锦万春专程提到自己给他在宫宴上留了座位。按品阶,三品副都御史的位次应当在文官列席的中段。可太监经过二品吏部尚书刘涧松的面前,却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锦万春究竟给了他了什么位子?

        “请公公稍候。”柳涓唤住小太监,向刘涧松行礼问好。

        此刻身处太极殿上,周围又有无数双看得见、看不见的眼睛盯着,刘涧松不再像在谢宓府上时只是点头致意,终于起身回了同样分量的礼。

        刘涧松道:“柳御史,找到自己该坐的位子,还须好好坐稳了。”

        柳涓轻声答:“多谢刘尚书提醒。”

        柳涓最终坐在了文官列席的顺数第三位。殿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熟络的官员三五成群,小声议事,宫娥太监穿梭其间。柳涓耳目灵敏,表面凝神端坐,实则把切切查查的细语都记在了心里。

        有人赞叹他少年成名,有人讥笑他借家族得势。连添茶的宫娥,也会悄悄多看他几眼,却不敢多语搭讪。而某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若有实质,恐怕早就将他的绯色朝服撕成了裂帛。

        人人都觉得,他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凭的不是恩试探花、三品御史,而是泉城柳氏,是朝堂之上的锦万春。

        毕竟这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坐不到的位子。

        但太极殿各个角落里的闲言很快沉寂下来,像是惊蛰里露头的蚊蝇忽地坠入了寒冬。

        锦万春到了。

        九千岁依然是一袭紫色蟒袍,银白的发丝在乌金的进贤冠下梳成高髻。他环视一圈,没瞧见值得主动搭理的人,径直来寻柳涓:“这身打扮,要是被你那爱漂亮的岚叔叔瞧见,估计要再送你一套大宅子。”

        柳涓答:“干爷爷拿孙儿取笑了,不过今日宫宴为何不见岚公公?”

        今天跟着锦万春的不是岚十里,而是一个面色发青、身材干瘦的中年太监。与雍容的锦万春、妖娆的岚十里相比,太过普通,简直像个街边行走的小贩杂役。

        然而,那袭太监里独一等的紫袍却告诉柳涓,他也是司礼监五大监之一。

        锦万春一记冷哼,毫不顾忌地抬高了嗓音:“因为有的人嫌咱东厂上不了台面,仗着手里有正牌禁军,强揽下了太极殿巡防的差事。无妨,咱家与你常叔叔都在,殿里还留了十几个锦衣卫,没人敢欺负你。”

        柳涓明白了,“有的人”说的是王太后,指挥禁军巡防太极殿的应当是王羡渔的伯父,临都侯王显。

        而锦万春身后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则是五大监里最没存在感的一位——东厂副提督常一念。

        锦万春转头望向文官列席最前头的空座,问道:“谢太傅今日可说要来?”

        常十里答:“奴才三日前亲自去请,可太傅说病体未愈,收下请柬后便送奴才出来了。”

        “咱家也许久未见过太傅了,可惜如今身份有变,不宜私下登门拜访。”锦万春心中有憾,急需寻个由头泄愤,“那王羡渔怎么还没来?太后在咱家这儿扯了几天的皮,连这小子和太傅的师徒关系都搬出来了,非说要得给他留个靠前的位子,不然就是驳了琅琊王氏的脸面。”

        柳涓:“?”

        原来他右手边离龙椅第二近的空位,是给王羡渔留的。

        虽然王羡渔从未直说他会来,可柳涓莫名有点开心。

        锦万春怒斥道:“如今位子留了,人却不到。上早朝他赖床起不来,冬至宫宴酉时才开,他也起不来吗?”

        “那个……干爷爷莫生气,”柳涓轻声劝道,“离酉时还有一个时辰,王羡渔也未必会迟到。”

        “你还替他说话?”锦万春看起来更气了,“这王家的混账因你心善性软,就一个劲儿耍弄你,咱家还没找他算这个账呢!”

        此时王羡渔若在场,定要瘫在簟席上嚎啕大哭——心善性软,这四个字跟这酷爱借刀杀人的小狐狸精有一个笔画的关系?

        柳涓心想,看来他和王羡渔的种种,经过童骥的嘴,最终传到了锦万春的耳朵里。

        他思虑片刻,装出惊恐委屈的模样,低头道:“原来王羡渔是在耍弄我,我还以为他是真心的……”

        锦万春不忍见自家水灵的小白菜心系太后家花心的猪,放软了语调:“尘泱啊,这京城人人喊打的断袖怎么可能有真心?听爷爷一句,要是今晚皇上身子爽利些,能来宫宴,你就多多表现,让皇上记起你,还要记住你。”

        “待会儿西凉王世子就坐在对面武官席的第二位,你也记得去敬一杯酒。”

        言毕,他伸手替柳涓将一缕鬓发别到耳后:“人辞兼美,比五年前更盛,更堪大用。”

        “遵命。”柳涓久久躬身,送走了锦万春,满怀心事地坐回了席上。

        这冬至宫宴果然有意思极了。除了谢宓以外,天琛四家到齐了三家,太极殿外有禁军巡逻,殿内有东厂副提督和锦衣卫,还有方翊这条能够以一战百、随时发难的疯狗。

        那个字条背后的神秘主使想在燕京城制造足够大的祸端,若浪费了冬至宫宴这个机会,他都要替此人可惜。

        不过,排座次的礼部官员不知是否听过童骥口中的八卦,故意让王羡渔和方翊坐个面对面。

        他一想象王羡渔一边念叨“我完了”一边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酉时将至,这咸鱼是不是又要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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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王羡渔没有迟到,他拼尽全力把自己从午觉的被窝里拖了出来,踩着点冲进了皇城的朱雀门,一路上还没忘跟面熟的小宫娥打个招呼。

        小宫娥被他光彩照人的笑容一晃,顾不上手中乱荡的灯笼,羞得偏过头去。

        报信太监尖细的嗓音在太极殿外响起:“刑部侍郎王羡渔王大人到——”

        柳涓心下一动,掌心托着的茶盏中央泛起些许涟漪。

        但下一瞬,报信太监又喊:“西凉王嫡子方翊方世子到——”

        柳涓面无表情地呷了一口茶水,余光已经飘向了太极殿正门。随之而去的,还有在场大多数官员的目光。

        王羡渔脱下氅衣,挽起半截绯色朝服的袖子,若无其事地笑道:“别来无恙啊,世子爷。”

        方翊一身苍蓝色劲装,肩系银铠,腰佩长剑,也转头笑道:“王侍郎都还活着,本世子怎么可能有恙?”

        替他们掀起毡帘的看门小太监嗅到了剑拔弩张的味道,哆哆嗦嗦地问:“二位大人,外头风寒,要不进去再聊?”

        二人看了看彼此,谁都没有迈出一步,谁也没有后退。

        方翊决定先发制人:“王侍郎,你看本世子今天的古香缎蓝袍如何?”

        王羡渔答:“挺好的。耐脏,不容易溅泥点子。”

        方翊的眼神穿过毡帘一侧的缝隙,找到正在品茶的柳涓:“凉州民间有一句俗语,说自古红蓝是一对。听明白了吗,王侍郎?”

        王羡渔也看到了绯衣似霞、身姿如松的柳涓:“……”

        这话让他怎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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