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寺正
“季无头，归有期。枕边石，山间事。”
李羲反复吟诵着诡异至极的十二字童谣，无神的瞳仁中映出石无祸惊恐的面容，恨不得将对方拆骨吸髓，生啖入腹。
锦衣卫们的注意力全被疯魔的太子吸引，绣春刀的包围松动了一些。王羡渔侧过身子，不动声色地将柳涓护在背后，生怕李羲扑上来与石无祸撕架，殃及旁人。
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还快。
方翊鬼魅一般的身影出现在了盘龙金柱旁，剑鞘猛地拍上李羲的枕骨。一记闷哼过后，世界清静了。
锦万春惊喝：“方世子，太极殿前岂容你欺君犯上！”
李羲虽然不堪大用，但好歹是天琛帝的亲骨肉，在锦万春眼中便属于主子的所有物。如今主子生死未卜，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当臣子的随意糟蹋主子的东西。
李羲方才的那一顿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面色苍白地伏在几上，发丝凌乱，鼻翼两侧犹有泪痕。
“锦公公看我做什么？”方翊抱剑而立，剑眉轻挑，“太子忧心皇上，悲痛过度，患了失心疯。如此孝心，着实可歌可泣。臣不过提醒殿下保重身体，免得一时激动就随皇上去了。”
他嘴上夸赞李羲“可歌可泣”，却连眉宇间轻蔑的神情都懒得掩饰。
锦万春深吸一口气：“来人，把太子送回寝宫。”
方翊又道：“锦公公、临都侯，二位这般互咬下去，何时能有个结果？难道让诸位大人陪你们在这里通宵查案？”
这通傲慢的质问引来殿内群臣的附和。本来百官朝贺结束后，冬至宫宴就已接近尾声，该各回各家，各睡各的热炕头去了。无人愿意在飘雪的冬夜枯守着一桌子残羹冷炙，还得时刻提防沦为禁军或锦衣卫的刀下冤魂。
“老臣这膝窝一到雨雪天就疼得紧，还望锦公公开恩，放老臣回家上药。”
“侯爷，臣府上的三姨娘刚给臣添了个独生儿子，还等着臣回去起名呢。”
锦万春清楚把所有人困在太极殿上绝非长久之计，但听到这些话，不免一阵心寒。天琛帝尚且昏迷不醒，这些个朝廷重臣琢磨的竟全是私事私情。
锦万春冷冷地说：“皇上遇险，查明真相是咱们当臣子的本分。通宵不眠又如何，咱家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揪出下毒的贼人，敲断他的每一根骨头，逼问出解药所在。”
方翊接过他的话茬：“那锦公公不赶紧抓了那谋害皇上的逆贼，还我家小柳一个清白？”
他说到“逆贼”时，眼锋盯死了刀丛间的王羡渔。王羡渔比柳涓高出小半个头，宽肩窄腰的身材在中间一挡，方翊费尽目力才勉强捕捉到柳涓半片绯红的衣角。
方翊利剑在手，看王羡渔越发像看阻隔了牛郎织女的银河。王羡渔坦然一笑，答道：“世子爷说得对，是该早点还小柳一个清白。”
他不笑锦万春愚忠，也不笑方翊善妒，而是发自心底的喜悦。在下毒谋逆这等大事上，方翊也要处处与他作对，说明挑衅得很成功。
他答应柳涓的话，应当做到了。
王显紧握宝刀，不由怒斥：“黄口小儿，朝廷大事怎能凭你与阉党三言两语决断？”
方翊道：“我是西凉野人，不懂你们京城决断的法子。敢问临都侯，此等大案应当由谁来决断，恐怕也不是凭你和王羡渔的三言两语吧？”
王显一时语塞，竟答不出话来。按以往的惯例，京城中每逢大案要案，刑部无法独断时，需上告朝廷，与三法司中的另外两司——都察院和大理寺一同会审，再经由司礼监报知天琛帝。
可此时此刻，御桌前站着的第一号嫌犯王羡渔是新上任的刑部侍郎，第二号嫌犯柳涓是都察院御史。刑部和都察院避嫌都来不及，没有哪一方敢主动邀揽这要命的差事。
锦万春抢先说道：“答世子爷的话，皇上中毒是御前锦衣卫失职，宫宴之事又涉及诸多宫女太监。司礼监愿将功补过，协同锦衣卫北镇抚司查清此案。来人，保存殿内物证，等候太医查验，将相关人等一并先押入诏狱。”
“呸！朝中谁不知你阉人歹毒，若是进了诏狱，还有骨头渣子等我捡吗？”王显不与他绕弯，“既然是锦衣卫失职，就理应让贤。禁军何在，快将相关人等押入天牢，请示太后再行发落。”
眼看双方又开始争执不休，王羡渔忙里偷闲，偏过头问柳涓：“柳御史，我有些困了，你困吗？”
“你……不是睡到酉时才起的吗？”柳涓瞥了他一眼，低声答道，“在下曾粗览中医典籍，书上提到青年男子倦怠困乏，贪睡不醒，大多是肾虚的缘故。”
“……柳御史这就多虑了。”王羡渔微笑，“我听说诏狱地上的血污屎尿结了一寸多厚，耳畔彻夜都是犯人的惨叫，实在不是个补觉的好地方。”
柳涓道：“也不一定是多虑，万一今夜惨叫的是你呢？”
“你说得我好害怕，所以还是不去了吧。”
王羡渔与他聊完一轮话，心满意足地收起散漫之气，正色道：“临都侯、锦公公，下官知道刑部和都察院在这案子上必须避嫌，可二位是否忘了三法司中还有另一司，叫作大理寺？”
“呃……”王显和锦万春皆不知如何作答。
不是他们忘了，而是大理寺实在太没有存在感。刑部作为六部之一，掌握天下刑狱，是外戚与宦官都眼红的肥肉。都察院养了一群疯狗似的言官，见谁不爽就上去一顿口诛笔伐，安排个贪腐或不敬的罪名，招呼东厂拿人。
除此以外，禁军把持京城宵禁巡防，锦衣卫有权先斩后奏。一顿瓜分下来，留给大理寺的职权少得近乎于无。这一任大理寺寺卿履职以来，连一个奏折都没有递过，上朝等于应卯，与王羡渔在礼部时有的一拼。
据说前年因无力维持开支，大理寺连府衙都迁到了临近西城门的一座旧院落里，离燕京城的贫民街只有一巷之遥。
“王羡渔，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话？”锦万春极其复杂地瞪了他一眼，仿佛在埋怨进大理寺不如进诏狱，好歹锦衣卫手脚利索，能让他死个痛快。
“你们平时都嫌我不守规矩，如今大理寺尚在，却要越过三法司审私案、动私刑，这守的是哪家的规矩？”
王羡渔着重强调“私刑”两个字，随后不顾锦衣卫的刀刃，瘫倒在了御桌前，央求道：“我头好晕，柳御史颇通医理，快看看我是不是不行了？”
“……”柳涓觉得自己继续站着显得过于冷血无情，无奈地随他半跪到地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警告他，“王羡渔，你讨打？犯浑别带上我。”
王羡渔随口道：“等这事儿过去了，随便你打，打哪儿都行。”
眼前这瓷肌玉骨、身量纤秀的下凡天仙，真动起手来，难道还能打破他的一层油皮？
他才不信。
柳涓软声道：“好呀，这可是你说的。”
不知为何，王羡渔脊背上窜起一股细小的寒流。
柳涓抬头道：“二位大人，臣观王侍郎气血两虚，似是累着了。”
方翊闻言：“嘶——”
怕是心中邪/念太多，伤了五内，才累着了吧。
看到王羡渔这副躺地耍赖、非大理寺不去的架势，金阶下旁观许久的谢宓终于开口了：“临都侯、锦公公，老夫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锦万春忙道：“太傅请讲。”
王显也说：“请。”
“多谢。”谢宓说道，“依老夫之见，二位对皇上一片赤诚忠心，都想亲自审理此案，所以才左右为难。”
“但现下皇上身中奇毒，必须尽快找出下毒元凶，配制解药，实在拖延不得。不妨就听问楫一言，交予大理寺主审，并由刑部与都察院协理。兼听则明，大家都为皇上着想，何必有门户之见？”
锦万春心系天琛帝的安危，沉吟片刻，便同意了。谢宓提议大理寺主审，既解了眼下的困局，也给双方留下了运作的余地。
王显亦点了头。
“王羡渔，如了你的愿，还不快给咱家起来？不许再缠着尘泱！”锦万春吊高了嗓子斥问道，“大理寺寺卿何在？大理寺寺卿……”
经常一念提醒，他才记起大理寺寺卿的姓名：“大理寺寺卿曹正仁何在？”
一声声催命似的斥问下，从文官席的后排小跑上来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边跑边拿双手紧按头顶，生怕跑丢了官帽。饶是如此小心，宴席到金阶的几丈路都让他气喘吁吁，跑到众位权贵跟前磕完三个大响头，乌纱的官帽噗地落地，露出半秃的白发。
曹正仁一开嗓，语气浑浊发颤，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口浓痰：“下臣参见九千岁，参见临都侯。”
锦万春不禁问道：“寺卿今年高寿了？”
曹正仁半开着没剩下几颗牙的嘴，答道：“回九千岁的话，六十有三，再两年就该告老回乡了。”
锦万春心道，难怪看上去就糊涂不堪，也只有大理寺会收留这等老货。
“那便请曹寺卿审理此案，还咱家的人一个清白。”锦万春淡淡地吩咐完，回头冷笑道，“王羡渔，你挑的大理寺，你就好好待着吧。咱家得先与太傅一同去看看皇上了。”
“九千岁莫走，莫走！”曹正仁慌忙留住他，口齿不清地说，“下官求借锦衣卫一用，羁押相关人等。”
锦万春奇了：“你们大理寺没有自己的人？”
曹正仁皱巴起一张老脸，都快哭了：“公公明见，确实没有。”
“行吧行吧，一个比一个糟心。”锦万春摆摆手，行至谢宓面前，微微躬身道，“太傅请。”
锦衣卫先押走了石无祸与张玄真，因参与了宫宴的宫娥、太监与厨子不下百人，区区十几名锦衣卫完全不够用，曹正仁又屁颠屁颠地跑去与王显借禁军，倒是被迫在外戚和宦官之间端平了一碗水。
可御桌前剩下的这两位，曹正仁不敢让锦衣卫和禁军碰，更不敢自己去请，只能竭力扯开老嗓喊道：“小韩，小韩！韩寺正！”
锦万春和王显退席后，太极殿内的官员陆续散尽。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走出来一位穿青色官袍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赶到金阶前，甚至不曾多看一眼自己的顶头上司，径直对王羡渔和柳涓说：“二位大人，请吧。”
“小韩，他们就交给了你了，务必好生看管。”曹正仁宛如见了大救星，两只老眼发直，赶紧把两口带刺的大黑锅甩了出去。
“韩寺正？”王羡渔突然坐直了上半身，笑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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