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桃树
余济远在村民们的拥簇中遥遥地望着那棵桃树，快了，最多再有半年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是在为他们的未来而做准备，等到回了余家以后，若春一定能理解他的苦衷的。
这些事儿要怪也只能怪他那个嫡庶不分的爹了，要不是他爹拿桃花村来为难他，他又怎么会舍得让若春难受呢。
余家老爷偏宠庶子的事儿整个元城人尽皆知，他自己对此也毫不遮掩。
按理说余济远在及冠以后就可以参与家中生意了，但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并不想把家业交给这个令他感到厌恶的儿子，所以随意找了个借口就把他放逐了。
为了给宗族那边一个交代，余家老爷以考验的名义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只要余济远能让桃花村变得比田庄村更加富裕，那以后余家就由他来继承。
桃花村那时候很穷的，穷到年年冬日都会有人饿死或者冻死，村里甚至都没有自己的田地，要种地就得去租田庄村的地。
比田庄村更加富裕，这怎么可能呢。
这里唯一的特点就是桃花开得好，余济远尝试着带领村民们用桃花酿酒卖到别的地方，但也仅仅只能够维持温饱而已。
想尽了办法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到了后来他也慢慢地放弃了。
准备离开桃花村的前一夜，他想着最后再去看一眼那棵据说存在百年的桃花树，只是看了一眼，余济远就再也没能离开。
因为若春他选择了留下来，在这个荒芜贫瘠的村落中，若春是最生动的那一抹色彩。
看着坐在他身旁绣手帕的少女，余济远渐渐地不去在意余家的那些烦心事儿了。
直到一个失去了儿子的女人悲痛欲绝地撞死在了桃树上，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桃树沾了血，若春也消失了很久。
那年若春的本体开出的桃花格外艳丽浓郁，村里的桃花酒也终于出了名，前来收购的商人络绎不绝，村民们的日子一下就好过了起来。
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他在担心若春。
桃树的花开了很久，直到秋天才渐渐落下。
若春也是在秋天的时候出现的，她说之前是因为树干沾了血，所以整个妖才昏昏沉沉地清醒不过来。
余济远告诉她，自己以后会多照看着点的，不会再让她的本体沾血了。
那棵桃树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后，村里的桃花酒也变得平平无奇了。
穷日子过怕了的村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再让桃树开出那样的花，连若春自己也无法办到。
村里会算命的老瞎子说要活人献祭才行，当初就是树神收了那个女人的精血，所以才会赐神迹给他们。
起初并没有人去在意那个老瞎子说的话，但桃花迟迟不开，几个心术不正的人还是决定尝试下这个办法。
他们趁着夜色的遮掩，偷偷摸摸地把一个天生痴傻的人带到了树下。
第二日，桃树竟然在冬天也开出了花。
从那以后，村里的独居老人、傻子、疯子……那些没什么用的人都开始慢慢地消失了。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装作没发现，直到终于没有合适的人去献给树神之后，他们将目光转向了过路的客人。
看着越来越富裕的桃花村，余济远到底还是没有去开口阻止。
再等等，再等等他就能带着若春一起回余家了，明明他才是正房嫡子，他只是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
还没睁开眼，江钰衍就感觉有一簇刺目的火光在他面前晃动着。
耳边纷乱嘈杂的说话声，不但一句都没能听清楚，并且还使得他原本就有些昏沉的脑袋更加难受了。
他微微侧头躲开了火光照射的位置，缓了一会儿后才慢慢地睁开了眼，想要伸手去揉却发现手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稍微清醒点后低头看到身上捆着的麻绳时愣住了，他这会儿不是应该正坐在屋里喝酒的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难不成是酒还没醒？应当是了，毕竟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一棵桃树。
江钰衍以极慢的速度转头向着人声聚集的右侧看去，举着火把的村民乌央乌央地站了一大片，摇曳的火光将他们映的好似阴森森的厉鬼一般。
草，上次是遇见黑店，这次没想到遇见黑村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慌乱地环视周围想要寻找斐潋的身影，然而却在旁边的地上看到了那个还没醒过来的少年。
完了，他们三个中可就只有这一个能打的。
江钰衍努力地伸长腿想要试试能不能把人给踹醒，但在还没挨到斐潋时就忽然听见有人亢奋地大喊了一声。
“醒了一个！”
“正好也该动手了。”
“放血的东西呢？”
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了，江钰衍看着旁边还闭着眼没有任何醒来迹象的两个人，忽然就从心中涌出来了一股悲凉之意。
他，堂堂王都小侯爷，未曾想今儿就要命丧于此了。
估计死后连个草席都落不着，之前买的那个画着大闹天宫的金丝楠棺材也用不上了，当初为了买这个棺材他可是跪了三天的祠堂呢。
下垂的三白眼使得这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看起来更加凶狠了，他拿着一把带血槽的匕首朝着小侯爷走去。
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感谢你即将为桃花村所做出的贡献。”
“你们要钱吗？我家里有钱，要多少都行，只要能放了我。”江钰衍尝试着使用自己最擅长的金钱攻势，企图谋得一线生机。
三白眼冷笑一声说道：“钱？当我傻吗？要是放了你，那外面的人不就都知道我们桃花村做了什么。”
江钰衍听到这话傻眼了，他只是想拿钱换命而已啊，怎么现在好像是把自己的路给彻底堵死了。
“赶快动手啊，一会儿还要回家磨豆腐呢。”已经有人等不及了。
“一般不都讲究个什么良辰吉日嘛，要不你们再等等吧，不着急动手。”江钰衍看到那把泛着寒意的匕首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垂死挣扎一点点往后蹭着。
早在装作昏迷的时候，斐潋就已经从村民们的交谈中将事情了解的差不多了，他睁开眼坐起来打量着周围。
夜幕之下缀满花瓣的庞大树冠随着风微微摆动，无数落花飘飘洒洒扬了漫天，香气浓郁到几乎使人窒息。
与之相对的另一边是举着火把的村民们，他们像是疯魔了一样眼中带着狂热和期待。
“又醒了一个！”
村民的叫喊声使得众人的目光聚集到了斐潋身上，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手臂稍稍一动捆在身上的麻绳就碎成了几段落在地上，面上神情漠然就好像是没用多大力气一样。
那麻绳有多结实桃花村的人都是知道的，能将麻绳挣断的人他们还是第一次遇见，村民们立刻警觉了起来，已经有人开始去寻找趁手的武器了。
“斐潋快来救我啊。”江钰衍此时才理解了那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激动地眼眶都泛红了。
对于他的喊话斐潋恍若未闻，他选择先蹲下替嬿嬿解开绳子。
看到如凝脂一般的细白腕子上被麻绳勒出了红痕，有些心疼地轻轻替她揉着。
江钰衍看到这一幕后愤怒地咆哮道：“人命关天啊大哥，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死不了。”斐潋将嬿嬿扶起来后，和那个拿着匕首的三白眼对上了视线。
村民们都踟蹰着没人敢带头上前，只有三白眼离得最近想躲也躲不开。
三白眼朝着人群喊道：“都愣着干嘛，再厉害他也就只有一个人，咱们一起上还怕打不过吗？”
听到这话后才开始有村民举着手中的武器试探着往前走，江钰衍看着围过来的人群心里也有些没底，毕竟数量相差太过于大了。
“剑！他手中凭空出现了一把剑！”
“我的老天爷啊，这不会是个妖怪吧。”
“南无阿弥佗佛，南无阿弥陀佛……”
长剑纷飞青袍扬起，骨节分明的手被漆黑的剑柄衬的更加白皙了，挽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剑花之后，斐潋对着那个矮小的男人隔空划出了一道。
三白眼看剑挨不到他就站在那里没有动，刚想开口嘲讽就被剑气冲撞的整个人都飞了起来，最终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噗’，止不住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躺在地上的三白眼捂着生疼的肋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村民们见状终于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原本上前的人也都开始往回退了。
眼见突然翻了盘，小侯爷连身上的麻绳都还没解开就嚣张地说道：“就这？就这？就这点胆子还敢出来谋财害命啊。”
不过他并没有能得意太久，腾空而起的失重感让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惊恐，麻绳之外又缠绕了一圈树枝，桃树好像活了一样张牙舞爪地挥动着身上的枝丫。
艳红的桃花渐渐化为了干枯腐朽的模样从树上坠落，起初是从枝头一点开始，慢慢地蔓延开来，直到这棵庞大的桃树只余下了深褐色。
所有的树枝都露了出来，它们像一条条蟒蛇一样，在空中或蜷缩或舒展地蠕动着。
“小余村长，这是……树神这是……”
对于村民们的问话，余济远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呆愣愣地向着那棵桃树看去：“若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往就算是吸食人血的时候，若春看起来也仍旧和一棵普通的树没有什么区别。
虽然他不知道，但有别人知道。
“应该是你刚刚散发出来的灵力把它给刺激到了。”薄嬿看着被桃树拎到半空中的小侯爷说道：“趁现在，去除了它吧。”
五指微动握紧了剑柄，斐潋将蕴含着雷电的灵力注入剑中后，飞身而起直直地向着江钰衍所在的位置去了。
‘噼里啪啦’的声响中夹杂着焦糊味的腥臭，那根缠在江钰衍身上的树枝被齐根切断。
“草。”从天上往下掉的时候，江钰衍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因为被救而导致摔死，那他的仇人到底是那个妖怪还是斐潋呢？
薄嬿看着落在地上后仍然没有任何动静的人，走过去蹲在他身边用手指去试探了他的鼻息：“还活着啊。”
江钰衍听到这话睁开眼睛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地上了，坐起来扭动了下哪儿都不疼的身子，终于放下了心：“差点吓死我。”
麻绳还紧紧地捆在他身上，江钰衍尝试着在地上磨，结果不小心把手擦破了皮，疼得呲牙咧嘴地放弃了。
“别动。”薄嬿伸手轻轻一扯麻绳便从中间断开了，虽然她不能动用灵力，但修仙之人身体经过锤炼力气本就要比凡人大上不少。
被惊到的江钰衍伸手捡起了一截麻绳拽了拽，没问题，很结实，是他扯不断的绳子。
薄嬿给他指了一个角落说道：“这是个树妖，你先躲远点。”
听到这话后江小侯爷边乖乖地朝着那边走去，边在心中感慨。
想想他来淩南以后遇到的事儿，黑店、女鬼、谋杀、村匪、妖怪……外面真可怕，这次若是能活着回去的话他以后绝不会再踏出王都半步了。
说话间一条条被砍断的树枝从天上掉了下来，哪怕吸食过那么多人的精血但桃树依旧无法抵挡斐潋强硬的攻势，原本纷杂繁多的树枝已经变得稀稀疏疏了。
余济远在下面看得焦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阻止，直到瞧见那个男人剑指若春的树干时，他心头一震再也顾不得往日君子端方的仪态了。
朝着那边狂奔而去，他大声喊道：“快停下！快停下！不要伤害她！”
王赖子跟着附和道：“不要伤害树神！”
有几个惊慌失措正在四处逃窜的村民听到这话以后，竟然选择了跪下来替树神祈福。
树神就是他们桃花村的根，他们桃花村的命，若是失去了树神他们桃花村可就又要回到从前那种穷苦到会饿死人的日子了。
他们朝着所谓的树神跪拜磕头，高声喊道：“桃花村与树神同在。”
话音刚落一条粗壮的树枝从天而降卷走了离它最近的村民，桃树将人提起来悬在空中后，又抽出一条尖细的树枝猛地扎进了那人的身体里。
树枝一鼓一鼓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吸进了它的体内。
‘嘭’，被扔在地上的村民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干瘪可怖仅剩一层人皮紧紧地贴在骨架上。
“有妖怪啊！”
薄嬿看着连爬带跑的村民们只觉得可笑，他们不是早就知道桃树会吸食人的精血了嘛，怎么从前管它叫树神，而现在却成了妖怪。
哪怕是刚刚吸食了人的精血，桃树也仍旧节节败退，余济远跑过去搂着树干冲天上的斐潋大喊道：“若春她是个好妖，一切的罪过都在于我，求你放过她吧，有什么可以冲我来。”
他话音刚落桃树便有了变化，枝条平静了下来不再具有攻击性，淡淡的蓝光弥散开来，一个少女的身影浮现在了树前，若隐若现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散。
余济远试探着想要用手去触碰她，却摸了个空，“若春……”
在看到少女眼中的怨恨时，他不知道该怎么来解释这一切。
若春神情复杂地看向了面前的男人，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仰头对着空荡荡的树冠说道：“余济远，我的花没了。”
“还有！还有！”余济远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绣着桃花的手帕，“若春，你看，你的花。”
伸出手隔着虚空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若春的声音像是藏了无数的遗憾：“余济远，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若春，从前是我错了，但我是真的爱你的。”余济远后悔了。
他总想着等到有朝一日重回余家了再好好补偿若春，可是现在事情的发展早已超过了他的预测。
“那就好，济远，我也爱你。”
江钰衍本以为是一出痴情女原谅负心郎的戏码，但却没想到情况突变，桃树抽出一条新的树枝猛地扎进了余村长的身体里。
不仅旁人没想到，连余济远自己都感到不可置信。
鲜血的流失让他逐渐地失去了力气，张了张口却发现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得紧紧地盯着少女的身影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若春看着他笑了起来，露出了小虎牙和两个梨涡，“济远既然都说爱我了，那自然也是愿意奉献自己来帮我吧。”
薄嬿并没有要让斐潋去救那个男人的意思，因果报应罢了，他们以过路之人的精血来喂养桃树催生桃花时，大概也没想到过会有今日。
将人吸干扔在地上后，若春走过去捡起了那块手帕，“这是我的花，我要收回了。”
从桃树再次开始吸食人血时，斐潋就已经运转灵力准备迎战了。
但若春并没有要理会他们的意思，她走过去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树干，口中说出的话一字一句充满了怨毒。
“因果报应罪孽偿还，桃花村所有人都将不得善终。”
红光大绽煞气冲天，桃树仅剩的枝干上再次开出了艳红的桃花，不用风吹花瓣就从枝头脱落，向着桃花村的家家户户飘去。
一切平复下去之后，少女的身影也已经消失不见了，那棵桃树终于是枯死了。
江钰衍勾头看着那边，开口问道：“那个树妖呢？”
“死了。”斐潋收起长剑，走到嬿嬿身边低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薄嬿领会到他的意思后，将他肩上的树枝碎屑拍落：“阿斐越来越厉害了呢。”
“啧。”江钰衍刚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就捡到了一个桃子。
这个圆润饱满干净无毛的小桃子，散发出的果香浓郁诱人，他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后就往嘴边送去了。
‘嘭’。
小桃子猛地跳起来砸了他的脑门后就想跑，在地上一蹦一蹦地叫嚷着：“吃妖了，有人要吃妖了……”
“怎么还有只妖怪。”江钰衍边揉着脑门边喊道：“斐潋你快把这个漏网之鱼给处理了。”
“我是桃子不是鱼，这叫漏网之桃。”小桃子的语气里充满了对他的鄙夷。
这个软糯稚嫩的声音，使薄嬿想起了刚进桃花村时所听到的那句话：“你提醒过我。”
被斐潋捉住捏在掌心的小桃子拼命地挣扎着：“对啊，我是个好妖，快放开我。”
桃树，桃子。
薄嬿问道：“你跟那个桃树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干姐姐。”小桃子犹豫着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来了这里，我也不会没了姐姐，所以今后你们得照顾我。”
她一个连人形都没有的弱小桃子，如果无人庇护的话估计连小命都保不住。
“千万别！”江钰衍匆匆跑过来说道：“这个桃子肯定是想要留在我们身边，伺机为她姐姐报仇。”
“你血口喷桃！”小桃子不安分地来回晃动着，恨不得冲过去再砸他一下，“若春姐姐心地善良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吸食过那么多凡人的精血，她最后是自己选择离开的，我有什么仇可报。”
示意斐潋将桃子妖递给小侯爷后，薄嬿说道：“以后你来照顾她。”
“为什么啊，我不要。”江钰衍摸着隐隐作痛的额头，记仇的拒绝了。
斐潋直接将桃子扔到了他的怀里：“不养闲人。”
被迫走马上任的‘养桃官’故作凶恶地威胁道：“我可是最爱吃桃子了，你最好安分省心点。”
‘嘭’。
“哎呦，我的头。”
——
赖以为生的桃树没了，管理事务的村长也死了，此时的桃花村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令他们更加感到可怕的事也在悄悄地发生着。
“这是……这是树枝？”王赖子看着自己的手感到不可置信。
一根嫩绿的枝条从他粗糙的掌心中长了出来，几乎是瞬间就化作了一棵小树扎根在了地上。
王赖子暂时还活着，作为这棵树的养料而活着。
与此同时，桃花村的各个角落里都响起了差不多的声音。
“这是……这是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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