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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正义课


九月新学期开始,又要选课。阿壮比较确定要选的是“建筑导论”和“建筑绘图”两门,都是建筑专业的基础必修课。建筑导论讲术语和理论;建筑绘图则除了介绍一些cad绘图软件,同时也教基础绘图——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绘写校园内的各种建筑。

        绘图课的助教又是杜子腾,他在对课程作业的挑剔程度上又达到了新高度。阿壮不得不一次次拿着b或者c的作业冲到建筑学院的助教办公室里。

        “我马上要参加击剑队选拔了!”

        “没道理你要击剑我就给a吧?建筑是一门科学,它要求精确。你觉得你画的图够精确吗?”

        杜子腾一丝不苟地把立面图中不符合事实的地方挑出来。阿壮提出疑议,杜子腾立刻带阿壮实地勘察。大到门廊的比例,小到一处楼梯转角,杜子腾都较真地跟阿壮做实地测量,直到阿壮无话可说。

        以后的绘图作业,杜子腾拉着阿壮先把要绘图的建筑参观一遍。在林学院宽敞明亮的木结构大楼里,阿壮看着夕阳从一整面墙的原木缝隙中倾洒下来,穹顶弧面的璀璨灯光与有意控制的夕阳柔光交相辉映,使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温馨而庄重的暖光。阿壮画过很多中国木构建筑的平面图;传统的木结构建筑,内部空间往往是有些黯淡压抑的。阿壮坐在阳光里仰视整个墙面和穹顶,感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木结构建筑可以有这么好的采光。”

        在拜内克古籍善本图书馆,杜子腾拉着阿壮仔细看作为采光墙面的半透明条纹大理石。这种来自佛蒙特州的大理石可以减弱阳光,避免阳光直射造成的对书籍的破坏。拜内克图书馆内部是一个六层高的玻璃盒子,书架上十八万册善本珍本手抄稿本,成了图书馆本身最好的装饰。

        “材料有无限可能性。它可以定义建筑内部空间,影响人们观感。”杜子腾说,“不只有砖瓦不只有水泥,当然也不只有木头。”

        在史德林纪念图书馆,阿壮跟着杜子腾察看每根石柱的位置,走廊的朝向,细瞧内部墙面的壁画与彩绘玻璃。

        “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哥特式建筑。”阿壮说,“我觉得鬼气森森的。把图书馆建成中世纪教堂,就装逼呗。明明没有历史,偏要打肿脸充胖子呗……可是今天我走在里面,仔细看它的布局,它的雕饰。他们确实是在摹仿欧洲,没有错,因为清教徒本来就把欧洲看作自己的传统啊!这个图书馆,有的评论说亵渎神圣,有说伪装虔诚。可是我觉得它的设计者充满着对过往的敬畏。他好像想告诉我们,图书馆像教堂一样神圣,而学习就是朝圣。”

        杜子腾忽然很哲人地感叹了一句:“有什么样的图书馆,就有什么样的大学。有什么样的大学,就有什么样的国家。”

        阿壮用力点头说:“我现在觉得,建筑真的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它可以传递价值,昭显理念。它可以决定人们的生活质量,影响人们的思维模式。就像那谁说的,‘我们模塑建筑,所以建筑模塑我们。’”

        阿壮跟杜子腾进了塔楼书库。书库里楼梯狭窄,光线昏暗,书架与书架紧紧挨在一起。阿壮跟杜子腾爬到顶层,这里的灯忽明忽暗,完全可以满足鬼吹灯的效果。此时是傍晚,窗口光线黯淡。透过窗往下,可以俯瞰大半个纽黑文,还能听到约克街传来的欢声笑语。阿壮退后两步抱怨说:“这样的采光真的好吗?”

        杜子腾说:“这个采光,应该是服务人民群众的吧……”

        阿壮莫名其妙,回头看了杜子腾一眼。忽然发现他眼神有些不太对。

        “你知不知道,‘毕业前必做的十件事’里面,有一条,就是在图书馆……”

        “……”阿壮噎了一下,“这可是图书馆。”

        “我知道。”杜子腾完全褪下了伪装,两眼扑突扑突地冒光,“在知识的海洋里……”

        除了建筑绘图,还必须选一些杂七杂八的人文社科课。因为常青藤赛季马上就要开始,阿壮几乎天天都在击剑训练,心思根本没在选课上,抄加默的课表,又抄她的笔记,还翘了一两节讨论课。

        第三周课表确定。阿壮震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为何选了一门名叫“正义”的课程。讲课的是个哲学系老先生,技能是催眠,特长是特能催眠,听三分钟就能睡过去。上课讨论的是这一类问题:

        “什么是善?什么是道德?为什么道德视角里的一种结果比另一种更善或更不善?对个体幸福的判断是评估结果善与否的指标吗?道德是真实可贵的吗,或者它不过是一种工具?对福利的分配对于善是重要的吗?如果是,它是怎样与公平结合在一起的?”

        阶梯教室已然睡倒了一半。剩下一半在跟睡魔做艰苦卓绝的斗争。阿壮是幸存者中的一个。她努力瞪大眼睛,一边掐自己的大腿一边做笔记,不一会就神奇地发现自己在杀怪物做任务拿赏金……

        奸诈狡猾的睡魔徘徊在正义课的课堂上,连小课堂讨论都不放过。阿壮一坐进讨论课的托板椅子就开始犯困。直到远处传来钟塔的钟声,门口进来两个人,阿壮忽的醒了。

        “嘿约翰!”德瑞克大大咧咧地在她左边坐下,反戴着一顶棒球帽,脸上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

        阿壮还没开口,威廉白斯已经在她的右边坐了下来。

        阿壮第一个反应是起身换座。德瑞克问:“怎么了?有什么味道让你不舒服吗?让你想要飞快逃开吗?”

        可教室里一圈总共十六个座,已经坐满了。

        “我很好。”阿壮说,“你为嘛选这课?”

        “因为我深深地关心个体幸福。”德瑞克咧牙说,“哦非常关心。”

        “那么你来对了地方!”负责讨论课的伊朗助教接过话头,带着浓浓的中东口音,“今天我们要来讨论个体幸福、善、义是什么关系。我相信你们都已经很熟悉阅读材料了。谁先来告诉我,什么是个体幸福?”

        “个体幸福就是个体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德瑞克眨巴着眼睛地说。

        “对。可以说,个体幸福就是个体得到他认为是‘善’的东西。那么什么是‘义’(right,既指正当,也指权利)?”

        “‘义’就是个体的哥们儿帮助个体得到个体认为是善的东西。”德瑞克一本正经地说。

        “很好!我们姑且这么说:‘善’就是我们视为有价值的东西,‘义’则是我们如何分配‘善’。”助教说着,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直角坐标,纵轴上写了个“善”,横轴上写了个“义”。

        阿壮又犯困了。一面犯困,一面拿眼角余光打量旁边的威廉白斯。白斯几乎不发言,只是很认真地做着笔记。阿壮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坐她身边——她边上正好是一把左托板的椅子,而白斯是个左撇子。直接结果就是写着写着,白斯的胳膊肘跟阿壮撞上——阿壮立时感觉碰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一扭头吓一跳,猛地抽回手。白斯亦飞快缩手,轻声道了句歉。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阿壮一直在纠结白斯的胳膊。那条胳膊上长满了金色的毛发;最神奇的是,胳膊上的每根毛发都整整齐齐地摆向前方——好像是用梳子梳过的一样。阿壮犯困,眼前忽然出现一幅威廉白斯早上起来拿梳子梳体毛的情景,登时打了个激凌,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不可能,不可能有人这么变态,还拿梳子梳体毛……可、可是,要不是梳子梳的,怎么可能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朝向前方?……

        天啊我怎么会思考这么无聊的问题!阿壮严厉地斥责自己。

        但是,下课铃一响,阿壮的嘴巴已经在大脑阻止它之前发话了:“嘿威尔——”

        威廉白斯扭过头对着她,表情有一点奇怪,好像是有点紧张。仿佛对面是敌人,需要严阵以待。

        “你用不用——”阿壮赶紧把“梳子梳体毛”咽回去,拧了自己大腿一把,终于正常地问,“你是不是确定专业了?”

        “是的。”白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说,“哲学和东亚研究。”

        “你还在学中文吗?”阿壮站起身,一面收拾东西一面问。

        “在学。”白斯给阿壮展示他厚厚的中文课本(里面大部分是图画),扉页上写着超大个的俩字:“白威廉”。“廉”字不成比例地大着,底下的撇抐简直突破页边。

        “这是你的中文名字?”阿壮把书包拉链拉上。

        “是的。”白斯坐在座位上僵硬地回答。

        “左手不太好写字吧?”

        “好写字。”白斯坐在座位上干巴巴地说。

        “哦好的。”阿壮把书包扔上肩出门,回头说,“再见!”

        “再见。”白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回答。德瑞克背着书包捂着肚子过来问:“你今晚要住在这里吗?好吧再见!”

        第二次再上讨论课,阿壮果断坐在了一个远离左托板椅子的角落里。

        德瑞克进门,心情愉快地跟阿壮打完招呼,然后把唯一那把左托板椅子拽到阿壮身边,说:“你这里这么空,一定不会介意再坐个人吧?”

        正义课上得不甚愉快。

        本来,关于善的讨论可以局限在古希腊和启蒙时代的哲学家。但是因为大家都昏昏欲睡,助教决定活跃一下课堂氛围。随着课程的进展,助教将理论联系实际,在讨论课上涉及了一些美国政治中的敏感问题,诸如是否应该将堕胎合法化,是否应该允许死刑,是否应强制遣返非法移民,升学就业是否应该允许种族配额……然后整个课堂就彻底炸开了锅。

        教室里一共十六个人,九个男生七个女生,十二个白人四个非白人。在大部分问题上,女生跟男生的立场不一样,非白人跟白人的立场不一样。于是,在堕胎、死刑、非法移民、种族配额等等的问题上,阿壮都跟教室里的多数处在对立立场上——当然也包括威廉白斯。

        在堕胎和死刑的问题上,白斯堪称西方圣母的典范。

        “生命是一个人最基本的权利。任何组织和个人都没有权利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包括他的母亲。”威廉白斯认真地干巴巴地说,“把一个尚未长成的个体称为‘胚胎’‘受精卵’,然后以此剥夺他作为人的最基本的生命权利,然后系统地合法地杀死他们——堕胎即是谋杀。立法允许堕胎就是立法鼓励谋杀。”

        “你可以坦然站在那里讲人权,只因为你是一个男人,你永远不会怀孕。”阿壮说。德瑞克立即拿粉笔在白斯头顶的黑板上画了个箭头,箭头旁边写了个“一个男人”。

        白斯硬生生地打断阿壮:“如果我是一个女人,我绝对不会堕胎。”

        教室里的男生笑疯了。

        白斯自己好像也意识到假设不是论证最有效的办法,转而纠正自己的立论:“我不是女人,不错;但是我理解女人的心情,也同情女人的处境——”德瑞克忍着笑,飞快拿粉笔在黑板上“一个理解女人心情,同情女人处境的男人(即使他是一个女人,他也不会堕胎)”。

        阿壮捏着拳头说:“这世上有无数年轻的女人因为意外而怀孕。她们可能尚未结婚,没有经济能力抚养婴儿,她们的国家也没有能力帮助她们,你要她们怎么面对生育以后的残酷压力?一旦怀孕,她们就必须放弃自己的人生,背负起社会强加给她们的育儿任务;又或者将婴儿送进收容所,甚至抛弃街头……这就是你讲的人权?这就是你理解的处境?”

        助教看两边火药味有点重,出来解围说:“好了,堕胎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同立场对何谓‘善’有不同的看法。对母亲是善对婴儿未必是善,对男性是善对女性未必是善。下面让我们回到今天的主题:‘自由主义中立’(liberalneutrality)。谁来说一说,什么是‘自由主义中立’?……”

        “为了避免把婴儿送进收容所或不致使他流落街头,解决办法就是杀死他?”白斯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无辜的助教,“为了年轻女孩不必面对残酷压力,解决办法就是杀人?”

        “受精卵并非婴儿。堕胎也非谋杀。女性有权力决定是否生育,就像母鸡有权力决定自己是否孵小鸡——”

        周围响起一阵笑声。

        “可是没有母鸡会踩碎自己的鸡蛋!有人说受精卵并非婴儿,那,受精卵发育到什么程度可以被认为是婴儿?三个月,五个月,还是七个月?五周起胚胎就有心跳,器官开始生长;八周时它就已经有头颅,有胳膊有腿脚——它是一个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是一条命——”

        德瑞克拍着白斯的肩说:“好样的威尔!你知道的真多啊!你已经生过了吗?”

        “这并不是一堂医学课——”助教有气无力地说,“自由主义中立,就是说……”

        “只是因为你是一个白人——”阿壮打断助教说,这个点和“你是一个男人”一样,经常被她拿来当论据。德瑞克飞快地在白斯的头顶上补充写了一个“白人”。

        “我看不出来牵扯种族有什么意义。”白斯生气地,硬梆梆地说,眼睛瞪着助教,“不能把‘白人’当成一个筐,什么都往里面装。何况我并不完全是白人。我父亲的母亲的父亲是以色列犹太人,我母亲的父亲的母亲是法裔摩洛哥人——”德瑞克飞快地在白斯头顶补充写“75左右的白人”,连起来变成“一个理解女人心情,同情女人处境的75左右的白种男人”。旁边一群白人男生笑到半死。

        作为异见者,阿壮勇敢地表达完自己的少数派论点:“——你是一个白人。你生活在发达国家,有无比优越的环境。你理所当然觉得你要什么,什么就可以做到。你要吃饭有人替你耕种,你要衣服有人替你纺织,你要开车有人替你采石油。你觉得你生了孩子这个世界就会替你养着。可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美国有够好的公共福利来收容弃儿,印度呢?伊朗呢?伊拉克呢?——人权是厚厚的资本垫着它的。如果已出生的尚且不能保证,未出生的怎么可能有人权?”

        除了阿壮,班里的非白人还有一个黑人和两个拉丁裔,再加上那个伊郎助教。阿壮说完,两个拉丁裔无比热烈地鼓掌。

        剩下的白人学生当然不见得就支持白斯——还是看笑话的多。在一群白人学生的笑声中,白斯完全不看阿壮,板着一张无比严肃的圣母脸,干巴巴地说,“那么我想请在座诸位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是否一个个体面临不乐观的生存环境,它就应该被剥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不幸福,就该死?是否未出生者的到来可能伤及已出生者的利益,所以他们就应该在出生前死去?——为了集体,就该死?”

        然后下课铃就响了。伊朗助教扶着额头说:“自由主义中立,就是认为自由国家政府不应该偏袒任何一种‘善’的概念——既不支持堕胎为善,也不支持堕胎为不善。好了我们下课!”说完逃难一样地离开了教室。

        下一次德瑞克进门,就会立即将一把左托板的木头椅子强塞进阿壮身边的空隙,热情洋溢地说:“你这里这么空,一定还能再坐一个75左右的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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