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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心有魔障


  酒席散后,扶枳也无需跟随秦睦左右,安排了些事情就回自己屋里休息,见李狷房间还亮着灯便去看一看。

  李狷点了盏灯放在桌旁,对着秦睦的字迹一笔一划的临摹。

  “你在抄什么?”扶枳见他并没有察觉自己进门,出声问到。

  李狷被吓一跳,笔力一顿,本摹相似五六分的“秦”字当即毁了,他又惊又恐地转头:“师父。”

  临摹的不过是秦睦寻常抄诗的帖子,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过若是私拿的,那就要挨罚了。

  “我问过会心了,会心也请示过二爷,是可以的。”李狷字迹与秦睦的并不相似,若要辨认起来颇废些眼神。

  秦睦又不是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迁就人的,那就要旁人去迁就她。

  扶枳点头:“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二爷也不会为难你。”

  “好的,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不教你什么,也不会因你喊我好听些,就对你好。”

  实在没必要攀那些没必要的关系,李狷冲一个狠狠打过自己的人叫“师父”,想必心里也是不大高兴,免去这些俗套的礼节,省的生出什么不该用的情,也省的日后各自失望。

  翌日,秦睦与周、陆、阳三人将这些时日所感所想拿到一处谈了谈,其中三人于秦睦所有筹办的书院意见不一。

  私人所办的书院说白了也是一种生意,学生交的束脩要能够维持书院运转,而所教习一般都是“经义”与“治事”。

  秦睦所想倒是不一,虽未详细写出,但也能读出几分破格的味道。

  周却问秦睦是否已经在选地方,这几日扶枳忙里忙外,估计就是在办这个。

  秦睦答:“是,罗家巷很是不错,过几天我就去看一看,正好旁边就是甘棠书院。”

  “你所说的资助重开义学,我是同意的,小童开蒙化智、开卷有益。可是你要开书院,我就并不十分同意。”

  阳处则看了眼众人:“一个书院最重要的便是老师,你若是真想做好,找教习的先生便是第一等难的。”

  “我们以往的书院,都是以经义与治事为所学的内容,其中经义最为重要,治事反倒是堆在一处了,若是可自己开书院,大可以将分一分,专科专学。就如现在大旱,也好过我们这些书生纸上谈兵来的好。”陆璋心中所忧虽与阳处则相同,但又觉得秦睦草草拟定的开办书院的想法很是有趣,“不过阳处则说的也没错,你上哪去找人?”

  秦睦倒觉得二人担心不足为惧:“昭华说专科专学,我自是同意的。既然是专科专学,那么自然要找那些长久以之为生的人为师。以农桑为例,《汜胜之书》《齐民要术》这些还是需要学的,可又不能只捧着书本一味读,若是能请到既通书义又懂实际农耕的最好不过,若是不行,书义是书义的老师、实操是实操的老师。”

  “这样倒是很有意思,耳闻不如目见、目见不如足践。”阳处则听后练练点头,“若是不行,我与阳处则去给你当教书先生,也是够格了吧。”

  阳处则笑道:“你我?还是算了吧,误人子弟。陆长史若是有意来,秦院长定然身份欣喜。”

  “岂能让陆伯父屈居人下?”

  至于开办女学,众人并无不同意,只是要更为计较女学所教习。

  周却倒觉得这个简单得很:“与男子一样。”

  “我也是如此打算的,甚至于想将女学同书院并在一处,也好叫所有人都知道大家共在一室习书、并无不同。”秦睦难得正色,很是严肃。

  周却知秦睦之志,他在秦不忌身边长大,自然知他母亲一生失意,他如何能不赞同。

  至于陆璋、阳处则二人,不知为何也未多言,怕只是觉得秦睦这突如其来的豪情壮志自会被现实熄灭吧。

  四人将各自手札交到一处,由阳处则整理出来,整理成册,若是他日回顾也免得无处可寻。

  当夜,秦睦用完晚膳后,在书房中看了会儿书,饮了些安眠的汤药,准备回房间休息。

  喊了两声会心,见无人应答,一直会在外头侍应的李狷也未应答,秦睦只好自己起身将窗户合上,入秋之后常有骤雨,若是打湿了房中哪一本珍贵书卷,又要分时间去寻找。

  秦睦吹灭蜡烛后,合上书房门,刚转身便提到一个软软的东西,一低首便看见李狷歪歪斜斜躺在地上、神志不清。

  蹲下身子,探清李狷气息尚存,秦睦放心许多,只是当即站起身环顾四周,只恨自己觉得家中安全没有放把短剑在身上。

  不只是错觉还是怎么的,秦睦只觉周身空气凝滞,难以流转,呼吸起来很是困难。

  “放心吧,他们只是睡着了。”金乜从房顶上翻下身,笑嘻嘻站在廊下,依旧是一身灰青的道服。

  秦睦问:“你今日是来讨要当日助我的酬谢?”

  金乜依旧是笑笑,一手背在身后:“秦施主,因是我种下的因,但是这果并非我所能决定的,这些都需要机缘,而世上机缘最是难测。”

  “所以,你要干什么,让我同你一起去修仙问道?”秦睦站在台阶上才堪堪平视金乜,寒着星眸,若不是怕打不过,她早就动手了。

  金乜一挥袖,风起吹乱秦睦发丝,眨眼过后又停下,那只手中凭空出现一把弓:“西北的满月弓,你哥答应送给你的。”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就算金乜一心要带自己走,以他之力自然可以毫不费力,又是施法又要赠自己满月弓,难不成还要自己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离开?

  金乜合上双目,淡淡叹气:“想必华焉知一番话你还未入心。我所言句句属实,也没有必要骗你。苦楚,你尝得还不够?”

  “先生,我敬重您是周兄的师兄弟,可我说了不要便是不要。”

  这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如何?秦睦被问得不大耐烦。

  “即便是知道日后必然承诸多业果,也要留下?”

  秦睦眉心愈皱:“若按因果报应来说,这一路我已经杀了不少人,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会死在我手上,可那又如何?我之后坠入阿鼻地狱也要留在此处。”

  “坠入阿鼻地狱也要留在此处?”金乜轻笑,“果然,果然。”

  他受人所托,下山规劝秦睦同他一起上山去,虽然此生,秦睦不能修炼有所成,若是上山,他至少可保秦睦一生平安,那位终究是未能如愿。

  既然秦睦不愿,金乜也不能强求,笑着说要告辞:“我这就回山上去了,不再此处逗留了。若是周却他们问起,就告诉他们。”

  “不如,多留一日,亲自同他们道别?”

  金乜来去随心:“不用了。其实他们不会问的。”周却几人早已习惯这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金乜背对着秦睦一挥手,一直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拿了一枝红色的月季,似笑非笑:“空留余恨啊,空留余恨。”

  金乜走后,秦睦呼吸稍稍顺畅了一些,已知金乜施在众人身上的手段已解除,秦睦一脚踢醒李狷:“醒醒。”

  李狷见秦睦居高临下、一脸不悦,当即站起身:“二爷什么吩咐。”难不成刚才自己站在这儿就睡着了?这几天还不如在邱师傅那儿一天劳累,怎么还累呢?

  “回去睡吧,别在这儿守着了。”李狷还要小自己几岁,这眼睛睁不开来还要硬撑着,今日之事本就与他无关,秦睦更是不舍罚他失职。

  见书房里灯都吹了,李狷当即低头认错:“我方才没听见,二爷可以罚我。”

  “罚你在雨地里跪一夜,膝盖下头铺两个贝壳,碎一个一鞭子?”秦睦一步越过他去,“回去吧,我还没那么喜欢罚人。”

  李狷跟在秦睦身后,亦步亦趋:“我送您回去。”

  秦睦失笑:“扶枳教你的?”

  “师,不,扶枳没教我。”李狷稍比秦睦高些,背后的月光照的两人的影子也是一长一短,时不时那个长长的影子会将短些的盖住。

  秦睦又问:“他不让你喊他师父?”

  “是。”李狷站在秦睦身后,稍自在一些,眉眼、嘴角往下耷拉,狰狞的面孔有露出了端倪。

  秦睦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回廊梁上的燕子窝:“你看,今年春他们搭的窝,生了一群小燕子,后来燕子门就在这儿吱吱喳喳的,吵死了。但是他们再吵也是个生灵,所以我才没让人把窝给捅了。”

  “二爷善心。”李狷真情实感地敷衍了一声。

  “燕子一声要低首寄居在他人屋檐下求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这是它习性使然,显得它又可憎又可怜。可就是因为它弱小,所以只能如此。若它是鲲鹏呢?若他是鲲鹏,自然不需要这样低矮的屋檐了,你说对吗?”秦睦每一句都带着笑意,仿佛是真心在说这一窝可爱的小燕子。

  李狷没听出什么画外音,果断地应答:“二爷说的对。”

  “二爷说的对?”秦睦不知为何突然笑了两声,“你知道二爷什么意思吗?二爷说的对?你,还有邱业那里的那帮人和这群燕子在我眼中没有区别,因为弱小所以要依附于我,不是吗?二爷说的可对?”

  “二爷说的可对?”

  李狷只是看着秦睦双手背在身后,二指不断地弹在自己衣上,一下、两下、三下,又听秦睦问了一遍:“二爷说的可对?”声音显然比方才狠厉多了。

  听不到李狷回声,秦睦转过身来,之间李狷退后几步要跪下。

  秦睦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嫌恶至极:“我问你话呢?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李狷不知道秦睦发什么疯,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若是回答错了又要挨罚,只是沉默着站在那里。

  “说话!我在问你,我说的到底是对是错!”秦睦再次质问。

  秦睦那一脚不痛不痒,李狷膝盖只是觉得羞辱,他们的确受秦睦庇护不至于像乞丐一样风餐露宿,可处处受制于人,没有半点自由。

  “二爷说的对。”李狷一咬牙回答,挨罚就挨罚吧。

  秦睦听后哈哈大笑,指着李狷:“你知道吗,你方才的眼神就想要杀了我一样。可我说的是对的,我是对的。”

  纵使李狷平常不大与秦睦待在一处也知道秦睦如今这个状态不正常,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

  “我是对的!我是对的!”秦睦像停不下来一样,叫喊着,吵得李狷耳朵疼,但又害怕秦睦,所以没有敢近身。

  最终还是扶枳赶到,将犯病了的秦睦一把抱住、拎起来:“你跟她说什么了?”

  “我不知道,二爷跟我说我就是燕子要受他庇护。”见扶枳如此紧张,李狷不自主跟着他一起小跑起来,一路跑到秦睦屋内。

  会心以为秦睦这是没骨甘又发作了,一把扯过几张布条要绑住秦睦手脚免得她伤害自己。

  可秦睦笑着笑着突然滚了两行泪下来,吓了会心、扶枳、李狷一跳。

  “我做的到底是对是错?”秦睦坐在床上不停地问这个问题,两只手还不停地拍脑袋,一下比一下重,“我到底是对是错?我到底是对是错?”

  会心被秦睦吓得不轻,要去找文大夫,可文大夫已经说过了没骨甘的毒素已经拔除地差不多了,若是再犯多半是秦睦心症导致,这个谁也救不了。

  秦睦把侧脸都拍红了,可见力度不轻,扶枳用蛮力迫使她停下来:“你看见什么了?”

  “红月季,红色的月季。”秦睦两颊通红、满脸泪痕,“是月季。”

  月季,金乜和自己毫无关系,如何好心到专门淌一趟来渡自己一道去求仙问道?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记起来了,当年的月季开得是那么艳丽。

  扶枳并不清楚秦睦在说什么,只是撇下嘴角,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出声安慰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到底是对是错?”秦睦心有魔障,纵使意识清醒也不停追问扶枳自己这一路走来到底是对是错,若是自己之后一如现在,是否会造成更大的错误?

  扶枳捏住她的两只手,无比坚定地回答她:“你做的是对的,根本没有错。”

  先帝崩逝前的最后一场宫宴,秦睦亲自给唐述戴上的红月季。

  然而多年之后,物是人非、生死两隔,秦秉昭寻无可寻,秦睦如何能不伤心?

  “已无旧我,对与不对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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